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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舟於壑,俟以唐捐。

【楼诚】归鞘

原剧时间向,小短篇。

关于黄铜座钟和混水生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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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许久以来第一次留意办公室里那只黄铜座钟,攒花钟面,琉璃门罩,上头镶嵌极细的罗钿纹理。这座钟在屋里算不上稀奇,任谁也知道新政府里这般物什都是面子,明长官从不惮把面子隔上台座,金碧琳琅被他一身威势镇住,外人也不敢驳了去。摆设作久了反叫人忘记这钟也是会走的,尤其夜深人静时,走针声清晰入耳,一叩一叩掷在地上。明楼的太阳穴就跟着一拧一拧痛起来。

“几点了?”他扬声问。语气里的不耐过于昭彰,张秘书收拾文件的手便哆嗦了一下,小心翼翼答是七点一刻钟,秘书处众人没得令都已经散了。

“倒积极。”明楼冷笑,“明诚呢?不想干了?”

明秘书可能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张秘书打了个马虎眼,放下文件遍急急往外退,他摸不清明长官与明秘书的亲疏,新政府里无人摸得清也无人敢置喙,便是多说多错。方才在大堂他隐约听见三两人正议论,中储行的日本顾问室傍晚似是出了事故,当街拉了封锁,人出不去,消息也出不去,瓮中捉鳖的架势。他阖上门的前一刻犹豫了几分是否该报告给明长官知会一声,毕竟明诚正是在中储行办事,可最终支吾半晌还是关门退了出去。

脚步声渐远,整层楼便沉寂下来。

明楼抬腕看了眼石英表,确是七点一刻钟,秒针嵌在座钟走针的空隙里,一深一浅地响。


也不知是什么巧合,自打明家出了事,新政府里便多了不少空缺。张秘书刚刚入职三天,在他前头明长官已经骂走了不止四五人。新政府的秘书处确是个须得眼力见的职位,但若不是长官摆明了吹毛求疵,也远不致于这般棘手。呆头呆脑不行,左右逢源不行,伶俐不行老实不行,连冲茶倒水温度不宜也不行。张秘书来第一日便因着电话接错线路被吼出办公室,退出门时明诚正拎着文件倚在门边打量他们,迎着怒火不忧不惧的清淡神色。

“您看什么样才能行,明长官?”他叹了口气。

明楼抬眸悠悠瞥他一眼,“我看你就可以。”

然而只青瓷一人实在分身乏术。何况八方眼线都盯着这肥缺,的确马虎不得,便只能由着明楼折腾。明诚在茶水间寻到畏手畏脚躲祸的张秘书,出言宽慰了几句,顺手接下他手里的茶盏。温了温杯,茶叶换做前几日新到的龙井,刚煮沸的水摊凉三分。片刻功夫便利落递回来一盏茶,温声道:“去吧。”

张秘书端着茶杯往外走时仍旧茫茫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明诚抱臂斜倚在墙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日明楼只接过杯子,茶还未入口便知道是谁的手笔,却只是寻常地掀开杯盖吹拂了阵,低头啜了一口,没动声色。张秘书终究是留了下来。


时钟又走了半个时辰,临下班前张秘书抱着公文包,还是畏畏缩缩敲开明楼办公室的大门。以他的呆劲横竖这职位也坐不长久,欠着明诚这个人情倒不如一股脑把傍晚听闻的传言交代了干净,明楼意料之中地大发雷霆,抄起文件把紫檀桌子拍得砰砰响:“行动司办事就这个水准?几个护界滨巡捕都敢扣我特务委员会的人?”

“不……不敢。”张秘书语无伦次地补充,“……兴许是误会。”

明楼还欲接着发作,一个晃神望着满屋灯火通明,突然意识到梁汪二人都已经不在了,他置身这个物是人非的战场,纵然吼得风生水起也失却意义。眼前小秘书吓的大气不敢出,他一阵疲惫,坐回椅子上捏了捏眉心,挥挥手道:“出去。”

“把茶杯收了。”

张秘书忙不迭上前一步收拾茶杯,身后率先传来一个清透嗓音:“放着我来。”

明诚外套搭在手里,脑门上浮着一层薄汗,风尘仆仆赶过路的样子,步态却放得闲散,扶着门待张秘书退出去,方进门垂头低低唤了声:“先生。”

他一早便交代这个任务或许要耽搁些时辰,本以为明楼早已先回明公馆歇着,方才在走廊上远远听见他半真不假的吼声,倒生出些劫后余生的踏实感来。

“还知道回来?”明楼松下口气,却是头也不抬,仍旧靠在椅背上捏着眉心冷哼,“过来。”

明诚放下公文包走上前去,靠在他桌旁打量半晌,便抬手去抚他眉心的皱褶,十指修长又骨节分明,沾上外头入夜的凉意,覆在明楼太阳穴上揉压,一面低低道:“周佛海一走中储行便镇不住了,散沙似的,今日又死了两个顾问,人心惶惶,日后难成气候。”

“A组都撤退干净没有?”

“夜里都各自回联络点了,遇上巡捕营闹了点动静,不碍事。”

明楼微微颔首,放松身子叹了口气,终于温下嗓音道:“辛苦你了。”

“方才是谁气得吹胡子瞪眼?”明诚笑,“先生莫折煞我。”

办公室里分明只剩下两人,他仍慢条斯理地唤先生,调笑似的,明楼懒得戳穿,抬腕捉住他的左手,一指一指扣上去,明诚原本靠在桌上的半边身子便倚上明楼,在中储行和日本人周旋大半日他早也倦了,此时明楼的体温沿着指缝贴上来,十指连心,仿佛雁渡归巢。


刚开始那段时日他们谁也不愿先回明公馆,阿香被遣走寻了好人家,屋里仆役三两打发了,只留几个佣人定期来打理。从前常年灯火通明的光景也不复,在黑夜里仿佛一只蛰伏的困兽,前廊孤零零一盏琉璃灯,影影绰绰映出门前三两盆花草,分明初春季节,却已见着颓势了。

孤岛几大联络站亟待重组,青瓷出任务的频率陡然升高,白天大半时间困在秘书处,夜里便往往忙得忘了时辰。明楼日日在办公室等得茶凉,明诚心生歉疚,便自作主张在张秘书手里放了把备用车钥匙。张秘书被这殊荣压得大气不敢喘,然而明楼压根懒得理会,仍旧每日在办公室数着时辰。


“叫这蠢货给我开车?明一早报纸就能够登上消息,又一新政府高官被抗日分子撞死。”明楼对这决议表示顽固的抗拒。

“哪至于。”明诚笑,摸了摸鼻子斟酌半晌。那日组织跳过明楼直接给他下达了任务,他犹豫着开了口,“今天夜里南京有列车来,我得去火车站接应。”

他故意把火车站这三个字一笔带过,轻而快,可还是被明楼一眼识破了意图。

“火车站?”他抬眸。

他一字一顿将这三个字吐出口时,明诚纵有准备心头仍是一颤。他下意识将这词回避许久,可眼镜蛇断不能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动作,孤岛能派上的人员三三两两凑不齐整,青瓷只得作万金油似地填补四处的缺漏。场面上人人都知道明家在火车站有过一劫,可行动背后或许是牵涉两地无数联络站的人命,任谁也不能够为这样的理由耽搁,此时定定地望着明楼的眼睛,一时给不出妥帖的答话。

可明楼也没指望他回答,垂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去吧。

明诚把车钥匙搁在他的桌上,哗得一声轻响。


那钥匙最终也没派上用场。不到六点明楼便放了秘书处的班,连同张秘书一道,整层楼的人走得七七八八,只明楼办公室一盏灯亮到深夜。

待手上海关署的港口批文都理顺了,钟面已指着凌晨。明诚仍旧没有消息,明楼抬手捏鼻梁,头疼的老毛病压不下去。他闭上眼脑海里便浮现火车站的场景,月台,阶梯,列柱,走马灯似的,仿佛上辈子的记忆。他在这记忆的场景里替明诚计算着掩蔽和位点,算来算去总有那夜轰然的枪声和血腥来惊扰,仿佛驻扎在脑海里根深蒂固了一般,前额痛得仿佛神经被攥住,在兵荒马乱的动荡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和现实都辨不分明,眼前仍旧是一家人齐齐整整的面孔。


半夜被桌上的电话声惊醒。

电话铃声乍响时,明楼蓦地直直坐起身。脑中一团白雾嘭一声炸开,火星四溅,像熔岩滚烫砸在神经上。意识仍旧停留在梦中混乱的场景,一时被疼痛扯住作不出反应。

或许是明诚报平安的消息,76号的试探,联络站的急告,又或者只是某个糊涂蛋接错了线路。电话只响了一声便挂断,屋里重又恢复沉寂,明楼回过神来时眼前仍昏昏冒着金星看不真切,只发觉自己半边身子浸着汗,仿佛刚从油锅里捞出来,胡乱翻了一阵抽屉也找不着阿司匹林,大约被明诚藏起来了。他只得急急抄起桌上瓷杯灌下几口冷茶,五脏六腑烧起的火浇灭了去,留下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感,半晌不能止息。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撑着扶手坐起身。

夜色仍浓稠如墨,大楼灯火零星都黯了去,明楼走到在窗前站住,新政府大门牌匾森严隐没在黑暗里,唯独水门汀阑干浸着月光,湿漉漉的。他遥遥注视这潮腥薄雾,记忆饱胀水汽,每呼吸时倒灌涌入口鼻心门,他仿佛被呛住,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弯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惊心动魄。


天空泛起鱼肚白时,明诚终于推开办公室的大门。

列车在梅陇站碰上日军例行检查,耽误了许多时辰。他纵是年轻,整宿在月台上与候车室来来回回躲避警务员也累得浑身酸痛,原本打算趁天亮前先回来安置好接应的文件,事情办完街上的早点摊铺也该开了张,回明公馆时顺路给明楼捎份生煎或是小馄炖。

算盘打得麻利,以至于推开门看见里头坐着明楼,惊得手里文件都几乎要摔出去。

“大哥?”他试探着唤了声。屋里黄铜座钟不紧不慢地走着针,在寂静中咔哒响得彻耳。

明楼抬眸,轻描淡写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番,缓缓道:“回来了。”

明诚瞧着他的面色,心里坠着一沉,把方才满肚子疑惑通通咽了下去。他照旧只是放下公文包,闲闲地走到明楼身侧,手指不轻不重按上两边太阳穴,仿佛没注意此刻已是什么时辰。

“不如往后我先把你送回家再出门。”半晌他才抱怨似地开口道,“怎么就瞧不上小张?”

“名单送走了吗?”明楼懒得搭理这个话题,只是径直问要害。

“送走了,文件也都拿到了。”

“简单接头而已。”明诚揉弄太阳穴的力道轻了轻,笑道,“大哥这么不信我?”

明知故问的伎俩,明楼不答话,半阖的双眼睁了开,侧头哑声问:“阿司匹林呢,阿诚?”

他面色确是白得吓人,额角青筋方才隐了去,这时眉间眼底便都显出疲态。明诚生出一阵内疚,心脏几乎被攥作一团,他忙弯腰在屉子里翻出半瓶药,又伸手试了试茶杯的温度,早已凉透了,便收回手低声道:“我去倒杯热水来。”


这大半月他早已觉察出明楼的不对劲。许多年里两人从巴黎香港一路到南京再辗转回上海,一路山艰水险,可明楼从未将多余的挂念这般放上台面,每夜亮着灯火捱在办公室一分一秒等待消息,几乎像某种创后反应。明诚抱臂在炉火前等待水沸,他这是才明白原来明楼也是会怕的,明楼大概一直是怕的,他从来不说,明诚便骄傲拿自己当作是他亲手打磨的刀锋,藏住所有柔软和心知肚明的代价。

良久折腾出一杯热水端回办公室,明楼已经干咽下几口药片闭眼靠在椅背上。房间里逐渐漫进微光,雾气般化在黑夜的交界,尘埃悬浮其中。逐渐清透的晨曦从他的额角滑落至鼻梁,再落到下颌和领口,明诚站在原地定定地注视他半晌,放下水杯弯腰俯身,轻柔又虔诚地吻住他的眼睛。

明楼不言语,轻喟了声,抬手沿着蝴蝶骨抚上他的脊背,将整个人拉近自己怀里,温热的呼吸攀上皮肤,无声无息地将两人缠绕作一团。淌进屋里的日光终于渡上实质的温度,街上已零星有自行车和电车驶过的声响。“街对面有家铺子,”明诚埋在他颈窝里闷声道,“老板手艺不错,会做旧式的混水生煎。”


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其实想说刀山火海他也总要回到这里来。明公馆后院的兰草许久没打理了,兴许过几日便能收到小少爷的密报。它们仍旧有这样多琐碎的牵挂,明楼收紧手臂加深了这个拥抱,用力得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他说,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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