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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舟於壑,俟以唐捐。

番外 无端

台丽,《与尔靡之》的时间线,流水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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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曼丽第一回见到明台的时候在弹《招隐》,左手滑过了晖位,音没扯住往上跑,一支表演过无数遍的曲子被她弹得五蕴俱散。她那天忘记盘头发,一绺碎发顺着前额坠下来,晃晃悠悠,正好挡住王天风杀气凛然的脸。

明台瞪着眼睛站在琴桌前,突然伸手帮她把那绺头发别回耳朵后头去。

你要不要皮筋?小少爷问。


那天明诚的书斋办茶会,来的都是各路神仙。王天风倒是有意愿过与世隔绝的独居生活,迫于资本的力量,隔三差五带他们出来做雅集,诓几个钱再诓几个学生,被明大少爷耻笑了很多年。于曼丽跟他学古琴算得上嫡系,这些年大致领会了清心寡欲四大皆空的基本要义,然而接过明台的皮筋,心脏还是跟着琴弦抖了一抖。

“将就用一下,”明台诚恳道,“只有这个了。”

一个普通的黑色皮筋,路边一块钱能买两串,于曼丽神使鬼差地接过来,匝在手腕上,像匝住一个昂贵的紧箍咒。她那时候听着四周的熙攘喧哗声,还不知道有些东西戴上时是无知觉的,疼起来才觉得钻心剜骨。

明台笑起来明亮又敞阔,是二十来岁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王天风在随山有个琴馆,木结构老房子,买完搁在半山腰上没钱修葺,穷得有那么点归隐的意思。明台开着跑车上盘山公路来学琴时,郭骑云惊得下巴掉下来,仿佛在看地主家的傻儿子。

“什么毛病?”郭骑云问。

于曼丽没答话,把手腕上的皮筋捋下来握在掌心,神色如常。

来学琴的富二代不止明台一个,可学到鸡飞狗跳的独他一个。字面意义上的鸡飞狗跳,隔壁村子的母鸡被他撵得漫山跑,王天风这些年的修为被气得功亏一篑,把他关在二楼琴房里落了锁。明台得偿所愿地凑到练琴的于曼丽身旁,瞧她手里一沓琴谱,汉字叠着汉字,半晌憋出一句:“牛逼啊我靠。”

于曼丽绷得万分严肃的一张小脸没憋住笑。

她突兀想起当年贾宝玉往潇湘馆作客,撞见林黛玉伏在桌前看琴谱,纳闷道妹妹读的什么天书?胡搅蛮缠到最后也没学成,只是道一个难字。世上纨绔子弟大抵一个德行。

明台上山时装满一个行李箱的罐头和老干妈,藏在床底下,只告诉了于曼丽一个人。她夜里伏在窗边打谱,明台就坐在一旁陪她吃罐头。二楼往外看是竹林,竹林下头是山崖,风在漆黑中扯出啸叫声,然而黄桃捞出来湿漉漉的甜味,心脏被攥住渍进糖水里翻来覆去。

初春的风其实冷得刺骨,从木头窗棂漏进来,于曼丽吸了吸鼻子,感叹道,真好。

“这有什么好?我以后带你回苏州摘新鲜黄桃,这么大一个,咬一口汁水就往外冒。”

明台瓮声瓮气地比划,那个“回”字用得是在精妙,笃定得不给人辩驳的余地。于曼丽愣了愣,最后轻轻答了声好,眉眼弯弯,明知道这些话仿佛聊斋志异里的故事,软红香土一夜,太阳升起后只剩座坟山。

可她还是信了。山顶古寺的老钟敲打着夜更,漏尽天明,日子一弦一弦拨过去,明台从《仙翁操》一路学到《酒狂》,两个星期后他们蹲在后山上瓜分最后一盒罐头,旁边一小眼瀑布破开夜色,水淋淋扑进耳廓,把记忆钉在潮湿的暗河里。

道别时方才想起要制造更多牵连。

“你昨天在寺庙里,求的什么愿望?”

明台冲她笑,山海宇宙都踩在脚下,好像只等她捧出一个答案。

于曼丽望着他摇了摇头,看上去温柔又圆满。


明台走之前顺走了她的黑色皮筋,他亲昵地把左手伸到她脑后,从耳边虚空处变出一朵玫瑰,于曼丽一头乌黑长发应声而落,毫无防备跌落在肩头,如同放生,不敢飞远也不敢落地。

古琴的泛音空灵灵擦过琴弦,山河俱寂,摩挲出一声嗡响。玫瑰是假的,可指头擦过耳背的触感是真的,那么一点点温热,春天都不来,漫山新竹寂寂无声。

于曼丽想起有一回他们和郭骑云一同上山挖竹笋,明台在泥泞里抓着她的手,十指一只一只扣上来,拙劣的借口,可谁也不先戳破,竹里漆园,欹湖柳浪,于曼丽的手腕火辣辣得疼,仿佛在骨头上一寸一寸念咒文,刻下幻梦一场的所有凭证。

她再一次独自坐在琴房,身后一尊残缺的石佛,夜半漆寂无声,每一拨弦都像是从黑暗中擦亮一只柴火,火星噌得蹿上来,烧出明台的眼口耳心,温热的鼻息,指尖擦过耳背,跳跃几下就熄灭,青蓝色的焰心捂在手上变成心脏,是凉的,像渴。


明台再一次开着跑车卷土重来时,带上来一串小叶紫檀,说是二十块钱的地摊货,这回笑得仿佛真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真有毛病?”郭骑云不可置信。

于曼丽也笑,脆白一张脸,眉毛眼角向上弯,像只天真的狐狸。

笑完又难过,豆米大的紫檀小珠一圈一圈绕在手腕上,只是更深的紧箍咒,勾金连皮埋进骨血里,做鬼也逃不过。

曼丽,跟不跟我下山?明小少爷兴致冲冲。

于曼丽摇头。

明台意料之中的神情,转身从后备箱里拉出一个行李箱。

“我阿诚哥说,”明台端端正正地站直身子,“大部分求而不得,都是人自设的囹圄。”


她该怎么清算?手串散发着檀香清气,三尺神明,佛法在上,她的过去埋着鬼,六度四摄也洗不净污浊。

他们回到山顶的破庙,木鱼声声回响,王天风背手站在大殿里,一字一顿朝她念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于曼丽低眉垂眼。

她什么都明白,可三世诸佛的注视下明台捉住她的手,不由分说,于是十八地狱万丈深渊她都得往下跳,哪怕对方高高在上地目睹这一切,红莲业火在前,而她舍不得回头。

你哭什么?明台问。

他恶狠狠盯着王天风的背影,把她的手捉得更紧。于曼丽咬住嘴唇哭得整个人都发抖,没漏出一点风声,四面黄墙壁垒森严威压下来,头顶轰然撞响一声钟,你别对我好了,明台。

你别对我好了。


只是何必把两块钱的皮筋换成紫檀,她束手就擒得那么干脆,连委屈都舍不得。于曼丽记得一个唐朝的故事,公主远嫁藩镇,厌翟车敝而不乘,先皇换以金根车。囹圄不是自设的,可流放是的,再昂贵的咒文念起来一样烧到骨头里,匝住命脉,疼得她辗转反侧。

明台,我给你讲个故事。

从哪开始?她的养父,她的童年,她洗不干净的旗袍,亲手埋掉的鬼。一样都讲不出口,她弹了一夜《招隐》,明台就听了一夜,直到薄雾漫过山林,鸡鸣枕上,明台打了个哈欠,困兮兮道,不用讲了,曼丽,王老师都告诉我了。

“没娘的孩子凑一块了。”他笑得无辜又坦荡。


又是同一个错误的按音。

于曼丽突然明白什么叫弦声如裂帛。王天风说她弹琴有鬼气,恨总是不能两清,可是爱可以,轮不到时间来消磨,予取予求都可以一刀斩断。她把手串从腕上捋下来,平静地,脸色白得透明。

取下来又后悔。相识一场,她该给自己留个念想。

明台盯着她的眼睛,笑容岿然不动。

“于曼丽,你跟不跟我下山?”


他们去山顶看了一场日出。明台在夏季的露水里吻她的额头,潮湿又温热的印刻,紫檀手串攥在交叠的掌心,砰得蹿出焰火,于是符咒全都化作灰烬。吻从额头坠落到眼睛,坠落到唇角,她合上眼皮,眼睫颤动得仿佛被捉住的蝴蝶,扑动翅膀,山林后日色光芒万丈。我会下地狱的,于曼丽想,可是他不行。

“不是这样的,明台。”她耐心道。

喜欢不是这样的。不是如鲠在喉,不是饮鸩止渴,不是同病相怜的肋骨,也不是割断绳索的执念。有一天你会遇见的,不用很聪明,也不用很好看,可是门当户对,柴米油盐,那就是最大的眷顾了。

明台笑得顽劣又满不在乎。

“什么算喜欢?”他问,“你哭的时候,我觉得半条命都连着疼,这算不算喜欢?”

他温热的呼吸扑在耳边,仿佛那里藏着另一朵玫瑰,手一晃就能捉住一个魔术般的答案。


“你那天在寺庙里,求的什么愿望?”

咸腥漏进嘴角,他抬手蹭于曼丽的脸颊,像落不完的雨,只好明知故问骗一句喜欢。于曼丽把脸埋进他的肩窝,每一寸触碰都是温热的,收紧来,分不出界限,浇灭了渴,又点燃一个跳跃的心脏。

幸好诸神众佛向来不爱她。


于曼丽曾经在庙里求过一个简单的愿望。

那天离别在即,她转动着手腕上黑色的皮筋,第一次虔诚地跪在菩萨面前,求明台平安喜乐,佳妻良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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