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ssiy

提前过圣诞。

关于熏火腿和橘子酱的故事。

-

屋里和窗外的夜色一般漆黑。壁炉中却已经升起火焰，光芒尚微弱。

明诚推开门，从晃动的光线里辨认出琥珀色的酒光和两只杯子，并排放着，就在壁炉边的小桌上。公寓在二楼，升起炉火的人忘了关上窗户，街上的冷风和模糊熙攘声远远拂起一角，飘进屋里时已不大真切。

明诚大衣上有一层退不去的潮湿水汽，他径直走到炉火前，把手里的几张纸笺仔细碾进火里。暖意抵不及皮肤，他仍绷着身子，手指微微颤了一刻，又无声稳住了。

房门发出轻微响声。身后明楼暗着嗓子问：“回来了？”

明诚回过头叫了声大哥，却不再多开口。火焰吞没另一片卷起的纸页，边角上一缕暗红消去，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它。

明楼什么也不问，接过明诚手里剩下的文件扔进壁炉，目光没有作停留。

只低声说：“把大衣脱了。去洗个热水澡。”

像是命令，语气却温和。

弗尼埃夫人去街角的教堂作弥撒，走之前送来一盘熏火腿。明楼一个人端着盘子束手无策，就一直搁在厨房里。

明诚点起烤炉，又热了蜂蜜和橘子酱。明楼靠在门边看着他，抱怨太甜了，手里酒瓶的软木塞砰的一声响，橡木和浆果香气消散开。

——他们并不习惯这个节日，可弗尼埃夫人总记挂着他们。那时法国的景况算不上好，老太太的儿子入伍有一段时日了，那个早晨她抹着眼泪细数离家在外的苦处，明诚只轻轻抚着她的肩头说不苦。

“有家可回的人，总是有底气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明楼在一旁抬眼看他，神色里似有笑意。

明诚下午经过玛德兰教堂前的圣诞集市，为弗尼埃夫人搬来一棵小松树，挂了丝带和彩球，树顶上亮一盏橙色的小灯。来往的年轻女孩脚步和笑声零碎，大惊小怪地拥过来。

“beau comme le jour. ”

——夸的却不是圣诞树。

明诚关上窗。夜色凛冽，小松树歪在楼下，顶上一小点暖光。

他身上还笼着浴室里蒸腾的热气。烤箱里的火腿正到火候，他拢起几瓣甜红椒和洋葱，橘子酱淋在焦皮上。

手指轻巧，依在白瓷盘边。他知道明楼在身后看着他。

“不是要等明台来了再开？”明诚问。

明楼倒上红酒，是明台写信吵着要喝的Chateau Petrus。他们在巴黎过得并不铺张，红酒是曾经在一个经济沙龙上收到的礼物。

“还留着一瓶。”明楼答，“少不了他的。”

明诚在壁炉边的小桌上摆好杯盘。炉火烧得旺，刚刚吞没的血痕和灰烬都没有留下马脚，像一个温热的童话。

明楼在翻一本柏格森，书是明诚前几天放在壁炉上的。刚来巴黎的日子他们各自忙碌，交谈的机会寥寥无几，后来就习惯在壁炉上留下几样线索，读过就懂了对方最近的生活。

那几天书旁还放着一封明台来的信，信里大呼小叫讲自己三门课拿了满分。

“避重就轻。”明楼道，“怎么不提拉丁文？”

可书换了几本，信却一直搁在壁炉上舍不得收起来，他们很久没见过小少爷了。

很多年后他们才明白，那时候想念是有盼头的。能等来的都没有悬念，都有恃无恐，只是用来计算日历的温柔念想。他们等明台长大，大姐等他们回家，不过是同一个意思。

人总是愿意相信久别重逢。

弗尼埃太太以前曾教过他们热红酒。加肉桂和蜂蜜煮热，撒一点橙子皮，再浇上伏特加。可明楼不依。

炉火就够暖和了。明楼终于合上书，缓缓取下眼镜。他开口提起两天前街上的的大学生游行，上课时班里学生少了一大半。

“强定善恶，少年意气。”明诚答。

明楼笑起来，说你是长大了。话里倒像是调侃。明诚不理他，把烤栗子往他面前挪了挪。

巴黎是最后未散场的宴席。身边不少带根流浪的异国人，自嘲是“教授共和国里的自由派知识分子”，孤独又洒脱。

可他们不是其中一员。

——回不了家，但总有消息传来。在巴黎的日子其实温和，也平静，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他们不常和人提起那个战火里的遥远国度，可铁马冰河入梦，捧不出的都是肺腑心血。

那是他们在迷宫里执有的阿莉阿德尼之线。

那时还说了些什么，后来就记不清了。

烤栗子的清香和橘子酱的甜味都冒热气，熏火腿有一点辣，和记忆里上海大马路边的旧味倒有几分相似。
两个人的声线混在一起，同样低沉缱绻，分不清是谁的嗓音。

远处教堂又一次响起钟声的时候，明楼拿走了明诚的酒杯。少年绕着手指解开一粒扣子，脸上被酒气染上微微发红。

他低哑道：“大哥。”

明楼动作就顿住了。

后来明楼一直愿意记得他当时吻过明诚，窗外天色既白，黑暗与黎明的交界，阳光薄薄地撒进屋来，像烤焦的芝士一样温热酥软。他们诉说了所有从前没有机会，日后也无必要提起的念想。炉火尚有余温。

可事实上那更可能是一个普通的清晨。

舍不得剥开的糖果都在手心里化掉了，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这个道理。

而他们是全然不计较的。

那些日子是他们的客西马尼之夜，是石头滚落前西西弗下山的间隙。他们正在叩响一扇沉闷的门，门后是敞亮的日光。

光里仍旧有前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