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没有走啦^ ^
已经不会写字了……匆忙摸了个小短篇,有刀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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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睁开眼,巴黎的春光从窗外乍地涌进屋里。
他容许自己又眯眼小盹了片刻,起身时只觉得浑身酸疼,仿佛是从筋骨里泛上来的疼,又仿佛皮肉伤痕未愈。可玻璃窗外涌溢而沉萃的春光把他从这疼里托浮上来,终于模模糊糊地褪去了错觉。
由春渐夏的,熟悉的巴黎清晨。
他别上衬衣的袖扣,一辈子马虎不得的习惯,一身正装严丝合缝。明诚难得比他醒得晚,这时候迷蒙打了个哈欠,把他拉近来,从善如流给他系上领带。
“早上好,大哥。”一面嘟哝。
“早上好,阿诚。”明楼眯眼笑,张开手,纵容的姿态,任他在自己衣领前折腾。
明诚的发梢一小撮支棱起来,和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报纸躺在门外,对门的租客是两个索邦大学的学生,在过道里撞见时客客气气喊了声“明教授好”,明楼颔首,并不试图掩去身上的威严。岁月已经替他掩去了大部分端倪,余下的却在举手投足间消磨不去了。
他拣起报纸,犹豫了一刻,重又推门朝屋里道,“一起去吧。”
明诚诶了一声。
于是他们散步穿过先贤祠广场,在圣米歇尔大道买了一袋牛角包和两杯咖啡。并肩坐在广场的长椅上,明楼垂下手,恰好覆上明诚的指节。
修长而分明,一如既往的。
明诚仰头喝咖啡,喉结滚动,脖颈弧线在日光里利落又分明。远处教堂的尖顶一寸一寸染上熹微,鸽群也未醒,只有面包店的香气醒着,零星的脚步声,和他们。
手指相触的部分迅速暖和起来,明楼眯起眼,发觉自己今天格外贪恋身边人的气息和温度。
像渴。
“阿诚啊。”他叹息。
明诚并不回答,指尖却挤进他的指缝反握住。日光终于从脚尖漫上来,温热紧贴肌肤,血管,每一寸身体,不屈不挠地泛上心尖,惺然作响。
像浸在热水里,懒洋洋的困乏,和渴。
“阿诚。”仍旧是叹息。
他并不明白这渴从何而来,仿佛独行过冗长岁月的荒凉,惶惶流失于指缝的温热,记忆的钤印,压上来,压上来。
他们几乎漫步穿过整个城区,聊波德莱尔和伏尔泰,聊莫扎特的协奏曲,聊遥远的异国,经济和主义,像年轻时候那样,直到日光铺天盖地占领街道。
然后在大学的图书馆里偷闲,书架上错落的阴影像琴键。两个人的呼吸也是错落的,静默沉浮。重复了千百遍的日子,不急不缓,耐心而仁慈。
明楼头疼,捏住鼻梁。
身边人的气息清冽温暖,充盈鼻腔,血管里的渴吞噬神经,一跳一跳地往上攀。
“大哥?”明诚声音忧虑,手臂环过他的脖颈,肩侧,明楼顺势歪头靠住。
嗓音闷在怀抱里,低低道:“回家吧。”
明诚不问为什么,他向来包容明楼一切的坏脾气。
明楼午睡,偏要拉上明诚一起。
合上窗帘,一室昏黄的光晕,他躺在明诚身边,低头伏在他的颈窝里,呼吸,指腹划过皮肤,摩挲的,吸气,呼气。
“怎么了,大哥?”明诚低声问,嘴唇试他额角的温度。
明楼欺身吻上他,并不回答,一息一息把答案咽回唇齿。
“睡觉。”他终于抽离开,宣布道。
他不知道睡眠持续了多久,惊醒的时候明诚正担忧地盯着他。
“我去拿阿司匹林。”
回来的时候手里躺着两粒小小的药片,明楼坐起身,就着他的手咽下去。糖衣包不住苦味,像一个心甘情愿的陷阱。
“做梦了?”
良久,明诚问。
他不问梦见了什么,仿佛知道明楼不会答。明楼果然只是笑,抬手揉开他眉间的皱褶,低声道:“多笑笑。”
明诚看着他的眼睛。
明楼目光并无躲闪,坦然而平静。
窗台上搁着一盆吊兰。明诚伏案写论文,明楼时而翻过一页报纸,寂静中窸窣一响。
日光挪移,街上有自行车驶过的声音,某户人家烘培的香气飘散开。
哗啦放下报纸,绕到明诚身后,背手站住。
明诚笔尖一顿。
“想要什么?”明知故问。
明楼不答,于是明诚起身拥住他,在颈边亲昵蹭了蹭,狡黠道:“这个?”
明楼笑着收紧怀抱。
“别动。”哑声道。
晚饭吃鱼羹,明诚在厨房里煮汤,暮色给背影镀上一层薄薄的光芒。
明楼靠在门框边注视他。
我不能告诉你我梦见漫长的刑讯,黑暗潮湿,阴冷腥气,疼痛从骨头缝里漫溢上来。可你知道最难捱的是什么,和它比起来连疼痛都是救赎了,是当初没有送走你。
“明诚。”他唤道。
明诚举着锅铲回过头,扬眉一笑,仿佛抓住了他偷懒,得意洋洋。
“把盘子端过来,大哥。”
于是命令道。
“宽边的那只,别摔了。”
临街剧院散场,人群哄闹声隔着夜色透进屋里来。明诚掀开钢琴摁下一溜音阶,喧哗声盖下去,转成平均律剔透的音节。
明诚能把巴赫也弹得清澈剔透。
明楼拂上他的右手,接过旋律,仿佛当年一般,他们无论合作什么,向来天衣无缝。
明诚画画,一笔一触,明楼端着酒杯立在他身后端详。
石阶,木屋,湖畔,树林。
当年那幅早就在漫长岁月里不知所踪,明诚循着记忆一一填补,明楼的目光便追着他一一确认,树影,门廊,窗檐,瓦尖。
夜色蓦然沉降,屋里灯光柔出水,酒杯暧暧光晕里印上一汪月亮,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岁月的尽头。
明楼握住明诚拿笔的手,端在空中,就这样顿住了。
“不是这样的。”他终于平静道。
明诚没有回头。
不是这样的,记忆里从来挥之不去的线条和笔触,子弹擦过的轰鸣声,千万遍也摸索不出的过去和无力构筑的未来,世界在瓦解,红酒剩下寡然,或者只是因为喉头摆脱不去的腥甜。
明诚垂下手,含糊的一声笑。
“你发现啦。”他说。
“发现什么?”明楼反问。
发现我是你的一场梦境。
明诚笑着看他,食指封住他的嘴唇。
明楼任他动作,纵容而无奈地,任食指变成唇畔,吻上来。
“怎么发现的?”明诚在他耳边低低问,仿佛懊恼一般。
明楼不答,只是微笑,仍旧坦然而平静。
我当然能辨认出每一个你。
“你可以留下来,大哥。”长久的沉默后,明诚终于开口,执着地盯着明楼的眼睛。
“你知道回去了会发生什么。”嗓音终于发涩了。
陌生的新世界,抄没的明家,难辩的折损,无音信的爱人。
回到那场漫长的,或许捱不过的刑讯。
明楼摇头。
“小时候抱你回家的那次,”他突兀道,“我和大姐推开门,一眼看见你蜷在桌角,整个人缩成一团拼命把自己藏起来,唯独一双眼睛亮得要命。”
他为陷入回忆而眯眼笑起来,笑容终于变得发涩,又消去了。
“后来我总想,要是早点来多好,害你等好久。”
明楼抬手揉揉他的头发,仿佛年轻时在巴黎惯常做的那样,带着兄长特有的亲呢和威严。
所以啊。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在那儿等我回去呢?”
他们并肩坐在巴黎的月色下,几乎能闻见窗外樱花荒谬的香气,泛泛而来,哽住喉咙。
灯光温柔铺展开。漫过餐桌上的盘盏,漫过钢琴上相框,沙发和旧报纸,挂衣钩上并排的大衣,中途搁笔的论文,金丝边眼镜,手表和药瓶。
“万分之一的可能?”明诚重复。他盯着明楼的眼睛,仿佛不甘心或者舍不得,或者只是难以理喻的悲伤。
明楼最后一次拥住他。
曾经严丝合缝的每一场记忆,和日后理所当然的每一场幻想,一一拥住。
骨血里的疼痛终于涌上来,血腥味道和冰凉体温,黑暗阴冷潮湿腥气,轰然灭过头顶,直到指尖最后一缕温度也消弭殆尽。
如果在那万分之一的可能里,你也在捱着我捱过的,翻来覆去惦念一点点消磨不去的重逢的可能,如果我千百次无意义的忏悔和你千百次不合时宜的倔强真的凿透了一个荒诞而惨烈的现实,那我不能冒着让你白等一场的风险。
虽然你知道我有多想留在这里和你共度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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