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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舟於壑,俟以唐捐。

【楼诚】无题

关于冬至和两场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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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结束时天已经黑透了,明诚随明楼走出大厅,寒意从四面八方涌上来。

门前人声嘈杂,明楼转身和几个日本人道别,顺手接过明诚递来的大衣。他们要步行回家,车刚借给汪仲陶的秘书开回酒店——一位从大连调来的官员,今夜才抵沪,还来不及置办汽车。

年底中央储备银行上海分行落成,汪兆铭亲赴上海。一众官员自南京直接调任而来,只接风洗尘的宴请就持续了将近大半月。今晚这场并不算隆重,但明楼作了一番讲话。——经济司的不少权力至今仍握在他手中,虽然日后都是要一点一点交出去的,明面上的功夫仍然少不了。

事务纷杂,有七零八落的关系亟需构建,他们要在最短时间里重新摆好被打乱的棋子。

整个晚上明诚始终悬着一颗心。他们处在极被动的情势里,可明楼演讲时气盛言宜,波澜不惊,风度仿佛与生俱来。



两人沿着苏州河的石围向西走。晚上下过雨,整座城市都覆上潮湿的痕迹,四周安静,霓虹映在氤氲水光里。

回上海后他们少有机会步行,可这样难得的时刻里两人却都无话可说。脚步声在夜里一笃一笃显得清晰,他们路过几家茶围和打烊的店铺,临街有剧院正散场。

明楼突然笑起来。“以前带你和明台去剧院,每次回家都挨大姐骂。”

“大姐就怕明台被你带坏。”明诚也笑。

笑着又没了后文,明楼再开口时声音就有些哑。

“还没有明台的消息?”

“他上回信里说,没有要紧事就不联系了。”明诚答。

明楼道:“没良心。”

可他语气是温柔的,放得缓,舍不得责怪的样子。


天又开始飘雨,冬季里雨水冰凉刺骨。明楼觉出冷,就转头看明诚,对方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丝毫没有察觉。

明楼叹着气抬手解围巾,明诚却反应过来。

“我不冷,大哥。”他坚持。

在这些琐碎小事上明楼向来拗不过他,只好又叹息,重新把围巾系上。

可他转而握住明诚的手,这次不由分说。掌心温度贴着皮肤,一点没被水汽驱散。




半个月前明楼住过一次医院,就在周佛海抵沪的前几日。


那天路过苏州河时也下雨。明诚原本在吴淞口办事,日本人临时查一批货,关口卡得严。打点到一半他突然接到明楼被送去中心医院的消息,对方说得含糊,只道是晚宴中途突然倒下的,原因不甚明了。

明诚驱车赶往医院,途经苏州河。江里无船,雨幕接天。明诚手握不住方向盘,狼狈得如同无家可归。
他还没有到失控的地步,仍然能从每一种荒谬设想前扯回自己的思绪——他们都是站在悬崖边的人,不该往下张望。

这几年无数次在险境里绝处逢生,明诚几乎快忘了伤痛于他们而言该是极寻常的小事。


他到达大西路的中心医院时,街角停着三辆日本人的车,没有开车灯,在雨横风狂中只是一团晦暗的黑影。

明诚原本就要急乱冲进雨里,但立刻意识到有人在监视。他顿住脚步,转而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把黑伞撑开,脊背挺直,带一点凛冽的味道。

医院走廊里安静无人,尽头亮一盏孤灯。终于找到明楼的病房时,明诚还是没稳住。他快步闯进门,却看见明楼站在窗边,气定神闲的样子,听见脚步声就转过身,皱起眉头训他。

“慌慌张张的。”

明诚没去计较话里的严厉。一瞬间他的心跳重新落回胸膛。


明楼只是寻常的头疼,却离不开医院了。医院外三条街上都有人轮番看守,日本人明面上请明长官医病,实际却是为了找个理由限制他这几日的行动。

“饭店里有人带枪,如果我不顺水推舟自己来医院,怕现在就躺在手术室里。”

明楼语气没什么波澜,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其中的曲折明诚大概能想明白。周佛海不日将偕日本顾问室就任于中储行,他向来颇倚重明楼在经济方面的才能,可明楼在特务委员会任职不足一年,日本官员事出不断。关于明家的传闻有几分真假,他自是无从知晓,也不敢妄为。楔进去的钉子已经难以撼动,只能绕过去,怕磕碰了日本人。

明诚想不出破局的办法,他们手里是连棋子也没有的。明楼曾经对他讲过“居易以俟命”的道理,可话里有无奈,如今他们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明诚本想在医院留一夜,明楼没有同意。

“现在就回家。明天早上准时去新政府报到,一分钟不许晚。”

窗外仍有雨声。他命令完就伸手替明诚抻平了衣领,极认真地把每一处皱褶都抚开,语气还是柔和下来。

他说:“回去吧,不要紧。”


明诚还是没回家。

他在路上思量了片刻,把车开进西侧转角的暗巷——日本人视线的盲点,却能看见医院三楼的一扇窗。

黑暗中窗里的灯光很显眼,一直亮到后半夜。明诚也就坐在车里一直捱到后半夜。

巷弄里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的时候,潮湿腥气从黑暗深处翻涌上来。明诚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他也像这样坐在明楼房间门口的台阶上守着。如今人事已非,可情绪七七八八,和当时并没有两样。




两人走回家里时,雨势才开始大起来。

明楼关上窗。雨水淅沥落在玻璃上,聚成一股流下来,屋里只剩下隐约的声响。

明诚在客厅里画画,支起架子,很专注的样子。

他手捏住画笔时极好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如同大理石刻出的利落线条。明楼端着酒杯在一旁看他,目光全没空放在画上。

明诚画的仍是同一幅景色,却也随季节变迁,是一个绕不过的旧梦。

“这里不对。”明楼慢悠悠道,“笔触弱了。”

他作势要拿过笔改画。明诚也不阻拦,退到一旁,顺手接过对方手里的红酒杯,表情饶有兴趣。

明楼是舍不得下笔的,他心里清楚。他在巴黎时零散的旧画全被明楼收起来,就放在书柜的暗格里,笔触稚拙,可都原封未改,也从没有和他提起过。

明诚晃着玻璃杯喝了一口酒,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明楼头也没抬道:“好喝吗?”

“什么?”明诚明知故问。

明楼也笑,丝毫不让的样子。

他说:“我的酒。”


一边画着就开始信口胡编,明楼一定要在门前画一棵桂树。

“不能这么画。”明诚叹气,“构图全乱了。”

“没有桂树哪里来桂花酿吃?”对方一本正经。

“这是我的画。”

“这是我的家。”

明诚没辙,只好就着他。可过一会明楼又要画花园和石子路,湖里要留一条小船,一层楼不够住,还要再建一层。

这样说着明诚也被他骗到画里去。房子里要有一间大书房,还要建一个地下室。树林里有白桦和云冷杉,他们养一条猎狗,几条也行。门前种花草,冬天下大雪的时候,山里有不结冰的溪流。小路尽头就是村庄。


说着就笑起来。两个人终于安静了,空气里只剩下雨声。

“故事性可以抵御现实。”明诚开口道,他一字一顿说得慢,后半句就藏在话里。

——可它成为不了现实。

说完明诚又有一点后悔。他不该在此时提起这些话,像是自设囹圄。他们等不到终点,这是五年前在伏龙芝时,或是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想清楚的,可如今勇气反而不如当年。

明楼目光带深意地看他,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就在明诚想要找一点话来补救的时候,才听见他开了口。

他说:“有我陪着,还不够吗?”

说完他眉梢和嘴角都勾起笑意,好像仍然把明诚当作半大的少年,可其中的温柔又绝不仅仅是给一个孩子的。

明楼始终清楚自己的魅力在何处,也从不惮于施展它。


这算不上是一个回答,可明诚知道明楼已经懂了。

他们还要到剑树刀山里去,到飘摇风雨里去,前路如何彼此都心知肚明。于是这一刻明楼没有道破,只是为他挽留下所有割舍不去的念想和难宣于口的决绝,剩下三分默契也交予他,全都任凭处置。

明诚意识到这些,就抬头吻明楼。

对方只愣了一瞬间,反过来捉住他,变本加厉的样子。

一个胡乱而毫无章法的吻,画笔被他反手搁在画架上,来不及搁稳,可最后画架也被碰倒了,哐的一声响。

明诚浸在冰凉的空气中,唯独明楼的触感灼热,交予他每一寸意识,再夺走每一处感官。汹涌里他只能听见雨声。他的整个人生和冗长岁月全都陷落在这场大雨里,遥远又绵延。

滂沱而下,震耳欲聋。


当然够了,明诚模糊地想。怎么会不够呢。

他想要湖畔树林,想要自由无羁,想要安定生活和寻常爱意。

可如果有明楼陪着,一场大雨就足够了。

茫洋在前,顾忌皆去。




夜里雨似乎是停了。明诚躺在床上,突然想起来什么。

“大哥,快到冬至了。”他含糊道。

日南至,阴极而阳生。终藏之气,至此而极也。

明楼侧过头,凑过来吻他的头发。


“嗯,冬至了。”他说。“睡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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