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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舟於壑,俟以唐捐。

【楼诚】梅花糕

关于梅花糕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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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朝清供,别户人家总要繁花异果奇石怪盆郑重一番,明家只供一枝梅花。

倒不求什么傲霜凌寒的志气,最初还是明台心血来潮折来一枝献宝。白心腊梅,疏疏点点几朵,大剌剌就这样拗折下来。明镜扬手作势要打他,却忍不住笑意,终于还是翻出最宝贝的白瓷胆瓶插上。

心照不宣地,每年正月初头几日,苏州老宅的台案上就总要供一枝白心腊梅。


明楼从南京回苏州那年,家里的梅花是明诚折来的。
他们在码头见面——火车站被炸坍了半边,已经弃置几月有余。扶梯靠岸,明诚上甲板替明楼拿行李再下来,人群熙熙攘攘挤上船,拖家带口逃离这座城市。

只有他们走向它。

一路景象狼狈,明家府宅却独独完好。日本人提前得了招呼,连炸弹也像是有眼力,三分人为七分运气,闲言碎语就从缝隙里生根。

明诚去棉厂查账,在院子里折了两枝新开的梅花回来。推开门,正撞上明镜蹬着高跟鞋冲下楼梯,杏眼圆睁,话也不说径自摔门而去。

“大姐生气了?”明诚低声问。

他往插花的胆瓶里盛水,身后明楼正按着太阳穴,微阖眼,一言不发。



下午他们去阊门内的铁瓶巷拜访顾家。

废池乔木断壁残桓,旧日气象如今只剩颓圮,终是不似少年游。

少时在苏州小住,他们常去看望顾家老先生。两家是世交,明诚记得的却是怡园里总摆些吸引孩子的吃食。

夏天有海棠糕,冬日里就是糯米糖藕。切成薄薄小片,浇了红糖汁。有时候撒上玫瑰木樨,有时候是蜂蜜,总归是一味甜。

明台总爱捉弄他家的花花草草小狗小猫。老先生气得敲拐杖,却喜欢明诚,总叫明楼带了来,什么糕点都给备一份,念叨他年纪虽小字画却有气韵,和明楼从前有几分像,以后是不得了的。

外头关于明诚身世的风言风语,老先生一句也不听。

新年伊始,明楼曾领明诚去过一次顾家的雅集。那年怡园里新栽了一株腊梅,因题作画,给明诚小少爷也备了纸笔。

文人们端着架子,画是不许叫外人碰的。唯独明家两公子全然不在意,明诚作画明楼就顺势接过笔,挥洒题一句“笑杀东君虚占断”。

画俊秀,字劲挺,倒是谁也不怕糟蹋了谁。


老先生七年前驾鹤,如今三儿子守着府邸。明楼和明诚在外面等了半个钟头,对方却不见他们。

院子里隐约弥散着中药苦味,帘外一个小童在瓦炉前摇着蒲扇。高门大户养出来的孩子,不怯生也不黏人,是战火扰不乱的自得模样。

姆妈病很久了,要煮药的。

小孩同他们讲寻常日子。背面的藏书阁躲过了空袭,却常有日本人登门。父亲分身乏术,他于是许诺照顾好姆妈。

自言自语时,家里佣人掀起帘子,看明楼的神色淡漠。

先生说过了,不见的。

原话怎么讲?

“我们小家小户,藏不起明家的书。”


明诚闻言头微微一低。明楼不说话,伸手轻轻捏他的手指。

彼时明楼虽不在政府里任职,却已跟着汪芙渠做事多年了。明家沾了日本人的亲故,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传闻。

他们仍然等下去。

街巷里弄在夕阳里灰头土脸。薄薄日光爬着白墙,在冬季傍晚里却一丝温度也无。天色暗下来时,远处就响起零星的爆竹声。

他们能作出很多光鲜面容,唯独面对故人旧里,通通哑口无言捉襟见肘。

又哪里能等来一个昭雪呢?

明诚以前在学堂里念书,一群孩子晃头晃脑,蕙纕揽茝,后头接一句,余不忍为此态也。小时候稚声朗朗,却读不明白。

“你回去吧,大哥。我一个人等。”明诚的声音被冷风砺得艰涩。

他不委屈的,他替明楼委屈。可明楼摇头。

明楼也是一样的。



顾家在苏州八百余册藏书,日本人盯得紧。早晚保不住,预备搬去上海租界,途经常熟城外的几处关卡。

总需要有人帮衬。

明面上拣几本书送了去,藏书冠了明家的名头,打点起来也方便。顾则扬还是见了他们。文人骨气,终于是怕书卷散失有负先人苦诣。明家的书却一本不收,只有明诚专门买的一块梅花糕,默许孩子要了去。

小孩不懂什么城春草木,只晓得梅花糕是甜的。

是甜的就够了。


道别时顾则扬才瞧出几分门路。两人气正心傲,到底不像做汉奸的人。可乱世里百鬼众魅,哪里辨得清身影正斜?

“有客款扉,我是以从前的礼仪待你们。家父生前没见到这光景,换做他,也不至于这样粗莽。”

门前灯火亮起来了,空气中凉意凛冽,可草木砖瓦都笼上一层和暖气息。

明楼颔首低声说,老先生慈悲。



他们回家时又路过卖梅花糕的小贩,正要收摊,明诚绕去买了最后两块。

物资匮乏,连梅花糕也没了稀奇馅心,只裹了豆沙和青红丝,全没有从前的味道了。

“小时候你成天买这些糕点回来,我不正经吃饭,大姐就总教训我。”明诚埋怨。

“怪我?“明楼挑眉毛。

那时每天总有盼头。明诚放课回家,一个人在门口等明楼的脚步声。裹挟着冬日和大雪,偷偷藏在大衣里的糕饼,油纸包里仍然冒热气,放甜枣和核桃,放小元宵和松子仁。

金黄脆软,白糖焦香。

两个人在书房里偷偷分完一块糕,晚饭哪里还吃得下。明镜怕是明诚又生了病,絮絮叨叨唠叨好久。明诚想招供,眼巴巴看明楼。明楼聚精会神地对付碗里一块熏鱼,目光相碰,闭眼微微摇头。

第二日又屡教不改。


吃完梅花糕就回家。明台在家里逗大姐开心。讲起什么糗事,明镜点着他脑袋笑,也忘记走时还生着明楼的气了。

倾巢之下只明家是完卵,这其中意味明镜能琢磨大概。可明诚和明楼这些年做了些什么糊涂事,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

瓶里那枝腊梅在窗前兀自零落,香气浮浮沉沉,捉弄人似的。明台大咧咧抱怨,阿诚哥折的梅花一点不如自己的有味。

明楼抬眼想噎他,碍着大姐在场,只敢狠狠瞪一眼。

明镜见两人回家就招呼他们过来,回忆起苏州旧日这时候倒也不遮掩。明诚那段日子不好好吃晚饭,明镜居然也记得一清二楚。

“你们那些秘密,我哪一个不知道?“明镜撇嘴。

我都知道的呀。


夜里明镜捣弄出一大碗糯米糖藕分了吃。阿香年纪还小,初来乍到总是生疏,明镜有时间还自己琢磨一些小吃食。总记挂着白天的火气,就亲自端去明楼书房。

明楼和明诚对坐在窗边,两本书一盏茶,分明又无言。

两人看到大姐就一同站起来,桌椅突兀作响,像是自己也觉得傻气了,于是又坐下。明楼接过碗,明诚摸摸鼻子。

“早点睡呀。”明镜叹气。


他们在上海在巴黎在南京寻过很多次桂花糖藕,却只有大姐做出来这口的是家乡味道。

隆冬里早已没有木樨了,明镜把几瓣红梅切丝切丝撒上,清香分不清在鼻尖还是唇畔。

可甜味是真的。白瓷小盘里几片薄藕,汪着晶亮浆汁,星星点点的淡红。

明诚吃得专心,鼻尖抵着碗沿。明楼放下勺子看他,想起白日里在顾家门前的眼神,于是轻叹一口气。

“怎么了,大哥?”明诚抬头。

明楼不答,只看着他。

明诚紧张,又问:“头疼了?”

明楼摇头。


他们要以什么模样才能面对这片故里?

少时读书作画自诩的傲骨,碾进尘土里都别无他法。外人只叹他们生长于斯却终究负了此地,千刀万剐也不足惜的,去哪里寻那些旧情故忆?

只有彼此作伴而已。


一碗人烟,三两红尘。

外头也许是下雪了。屋里安静,反而却听见雪落的声响,簌簌地,坠入冗长的岁月纷纷而来。

年轻时他们也曾如此对坐,窗外孤山霁雪,一片明丽夺目。而今山水皆狼狈,早已处处是颓唐之势了。

可从身边人的目光里看去,仿佛仍是当年好景。


天涯霜雪,万里风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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