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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舟於壑,俟以唐捐。

【楼诚】应不识

回来摸个短篇。

用力过度,剧情瞎掰。如有冒犯,先鞠躬道歉。

关于列车和咖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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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一年年底明诚坐火车回苏州,两小时的车程,到站时将近下午五点。

那天腊月廿四,是旧历的小年,但月台上萧条冷清,来去有日本兵盘查行李。明堂在车站门口等他,远远望见一个瘦削身影,大衣松散地搭在身上。寒冬腊月天,明诚里头竟然只穿一件单衣,看上去周身透凉,像浸了雪水的孤松。

明堂高声问他:“怎么穿得这样少?”

又问:“明楼人呢?”

明诚站在原地不答,一双眼睛亮得清明。身后火车鸣笛声响起来,风里开始飘雨,明堂没等到回应,突然明白过来时气得说不出话。他抖着嘴唇想问什么,却忍住了,最后只狠狠骂了句:

“简直是胡闹!”


明诚一个人回了苏州旧宅。

以前明镜还在的时候,每年总记得吩咐人回来打扫拾掇,这两年也荒废了。冬日里天黑得无声息,明诚就着一盏昏黄灯光清理炉灶下了碗面,清汤寡水,只笼着一点稀薄的热气。

左肩的旧伤隐隐作痛。生理上的寒冷和疼痛能在必要的时候牵扯住意识,但时间一久就只剩下溃然不堪的疲惫感。面汤渐凉,他起身拧灭台灯。黑暗像潮汐漫开,窗外月光浮上来,夹杂着簌簌落落的影子。

他这才发现下雪了。



明楼被带走是在一个礼拜前的上午,两个日本人亲自来新政府的办公室,受过周佛海的默许,态度却仍然有几分忌惮。

没有正式下达调任的命令,他们手里只有薄薄一叠文件,关于华德路监狱的两个抗日分子和一个废弃的军统联络站,再翻下去就是晦涩不清的陈年旧账。没有一条能够击中要害,但逢权力更迭之时几乎字字都是筹码。

最后一遍询问“明先生还要多久“时,明楼慢条斯理啜了口咖啡,扬起眼眸,一记目光扫过去。对方噤了声,脚步声退到门口,门咔嗒一响重新合上,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明诚手里还搭着明楼的大衣和围巾,不自觉把衣角攥紧了。——从小改不掉的习惯,他自己意识到这个动作就立刻松开了手,可还是被对方察觉到。

明楼缓缓放下杯子,半真半假地皱起眉头。

“今天咖啡是谁泡的?真难喝。”

太明显的顾左右而言他,话题转移得完全没有平日水准,气氛仍旧滞涩。

明诚以为这样的时刻自己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可事到临头反而平静,他只一言不发。

明楼接过大衣,系上围巾,衣料窸窣摩挲,半晌,他沉声道:“不许感情用事。”

明诚点头,避开了明楼的目光。

他心跳悬空,喉咙哽得生疼,几乎不能说出话。后来很多个辗转无眠的夜晚他都能回想起那个时刻,办公室里明晃晃的灯光,窗外天色寥落,沉沉压下来,全跌进明楼的眸色里。

他们谁也没有道别。



三年前京沪线增设一列快车,每日夜里十二点半自上海站出发,清晨六点抵达南京。

明诚在等这样一列车。

半夜雪下得紧了,月台上方挂着寥寥几盏灯,融不开浓重的夜幕,大片飞絮纷乱下沉。巡视的日本人蹲在站屋门前的角落里抽烟,明诚闪身绕开了检查,大衣摆过一道暗影,脚步轻快无声。

他袖口内藏着一份伪造的电文,几处残损,但机关处一字未落。月台上空旷无人,他屏息靠在尽头楼梯的背面,凉意贴着皮肤浸入骨头里,抬腕看了眼表,还有三分钟。

哨台和警务室设在站屋的二楼,此时有几个日本兵踢踢踏踏下楼来检查电路和铁道,松散敷衍。——平日里是少有乘客在这站下车的。刚刚蹲在门角的警务员碾灭了烟头,上楼去看守哨台,脚步声就从明诚的身侧挨着踏过。

列车车头的两束灯光从黝黑的隧道逼近。明诚迅速逆着光翻上楼梯,衣领上落了几片薄雪,来不及拂开,又回旋到半空中去。摸黑叩开控电室的门锁,秒针敲过最后一圈,远处停靠的的火车车门缓缓打开,他掐着表拉下了最左端的电闸。

月台最中央一盏灯霍地熄灭,暗处里响起嘈杂声。


混乱中有脚步声纷沓而来,明诚原路悄声回到楼梯背侧,前方火车冒着气,雾气弥散,车门前此刻空无一人。他跨进车里,随手拉过一旁的餐车。

地上铺了丝绒,车厢里安静,乘客大多在熟睡,明诚推着餐车低头匆匆经过一排排座椅,几乎没多花心思伪装。

从前出任务时明楼总教他学会收敛,把气质压下去,怎么也教不会。那时候有明楼在身边替他藏着锐气,始终没让外人察觉半分。可此时火车外夜色浓稠如幕,从前在伏龙芝捱过的冬日和巴黎街角打磨的刀剑气终于见了端倪。他肩上还有没化开的薄雪,整个人满身淬过寒气的锋芒。


经过第三节车厢,最后一排隔帘里露出小半个公文包。

明诚推着餐车,步伐缓了,轻轻停下来。公文包的主人在熟睡,他左手飞快划过对方后颈,动作一凛,手指熟练制住滑下的肩膀。顺势弯下腰,袖口的文件就藏进公文包内侧。

秒针匀匀滑过,他行云流水,寂无声息。

火车将送日本顾问团的官员回南京,而邵树华预备乘这列车是早前的消息,这个汪伪总部调来的分行主任不到半年四处生嫌隙,失势是早晚的事情。伪造电文的终点就是他的公文包,剩下有一个小组在下一站接应。

只有一个人,一列车,沿途停靠四个站台,整个计划实在简陋稚拙。这样嫁祸于人的把戏自然是瞒不过人的。但顺着上头的心意,假戏比真相利益优厚,明楼身上的指控也许就能暂且搁置。

明诚翻来覆去试图扯回的局面,只能换一个也许。他心里明白,就悬着一根线,吊着思绪都不得安宁。
明楼就坐在这列车上。

他不知道这个节外生枝的行动,若知道了也断不会同意,明诚不敢去见他。可他要在倒数第二节车厢下车,不动声色推着餐车埋头穿过走道,余光还是下意识捉住一个熟悉身影。


外头月台上的灯光恰好重新亮起来,车厢里漏进一小方光线,远处模糊的喧哗渐息,四周寂静无声。

明楼坐在窗边角落,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即使睡着了眉毛也蹙起一点不易察觉的力度,以往头疼得厉害了就是这副模样。囫囵里明诚不敢想他这些天被带去了哪里,只觉得他瘦了,脸色差得吓人。这个认知几乎把他最后一点勇气都消磨完全,疼得挪不动脚步。

他想明楼睁开眼看见他,下一秒又畏怯。明楼走之前叫他不许感情用事,此时在这里见到他大概会失望的。

只犹豫了片刻,餐车的轮子滞住,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明楼睁开了眼。

目光相撞的那一刻,明诚突然就想明白了。他还是想要明楼看见自己的眼睛。


这些年明楼最喜欢他的眼睛,从没说过,但明诚知道。

喜欢得紧了,抚他的嘴唇掐着腰最惊心动魄的时刻明楼也低头虔诚吻他眼睫下的阴影。他们谁也不问谁也不说,明诚清楚自己眼神里有什么,这么多年没变过,光芒灼灼。

全是给明楼的。

无言的默契,固执的爱意,悱恻绵密的痴罔,揉碎入骨的欲望。


擦肩而过,不到五秒钟的时间里,他们目光交汇。明诚仍然清楚自己眼神里有什么,接着他知道明楼读懂了。

他们曾有过无数亲密千万倍的时刻。可那个瞬间他们隔着走道无声注视彼此,一个眼神就能交付一生。




三天后明诚返回上海。

消息传得快,四处有闲言碎语,京沪线上一辆蓝钢列车在镇江站遇到袭击。事出蹊跷,无人伤亡。可列车抵达南京时,调查人员在邵树华的公文包里找到一份文件,人物证俱全,袭击是冲车里另一个高级官员去的。

镇江站被封锁了一个上午,来往人员都被一一追查,却没牵涉到两站之前大雪里的苏州。

明诚挣着的力气终于松了一刻,又看不真切。他每天照例去秘书处报到,新政府里人人都知道顶头明长官这几日没了踪影,消息封得严实。

明诚不动声色。人事已尽,他定心等明楼回来。



可没等来明楼,却等来一纸调令。

明诚接到文件时正在忙海关盐税的事情,四周人声喧闹,他身躯下沉,几乎拿不住呼吸。

他的档案被动过手脚,文件里白纸黑字要他接替明楼的职务,却不给时限。而一旦他坐上这个位子,明楼就是一颗死棋。

电光火石之间,他才突然明白行动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明诚以为他们不过是作一个姿态消除日本人的怀疑,可这终究不治根本。他们用一处谎言填补另一处嫌隙,这几年已经沉疴痼疾在身,最终的结局仍是限于囹圄。而最直当的方法,只有找一个足够分量的人一力担上罪责,把过去的嫌疑一笔勾销。

而留下的人,就能打开手脚破局。

文件到达那天秘书处流言四起。明长官无故没了踪影,从前明秘书不知做了多少不仁不义的事情,居然捡了肥缺。

明家这几年势头已去。一家汉奸,还同日本人结了梁子。唯一一个混得如鱼得水,听说是当年下人的孩子。

话里是幸灾乐祸的。家户倾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人声如潮,潮平而止。


明诚去找过一次黎叔。

那个月里天气越来越冷,冬天的弄堂狭窄森然,风被逼得紧了,猎猎作响。黎叔在巷口翻一份报纸,什么也不同他说。明诚就兀自站在一旁,固执又决绝。
除了夜莺的例行联络他再无其他消息,这些时日他倚着日本人尚处于试探的信任,难找一丝转圜的余地。整个计划连同他余下的人生就这样悬空搁置,近乎到荒谬的地步。

可黎叔一言不发。

明诚知道他行动的直接上线是明楼,黎叔没有置言的权力。何况黎叔给不了他答案,明家的支离分赴里也有他的一份无可奈何,北平的严冬比这里更肃杀。当初选择这条路,他们早应预料到结局,不该等到此时才动摇意志。

黎叔最终只是叹气合上报纸,看他拗着脾气,低声劝他:“利剑不归鞘,只会自损锋芒。”

明诚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他笑了笑,想说我无处可归,却只无声站了片刻,掐灭最后一握稀薄的委屈,然后背着寒风转身走出了巷弄。

这几年明楼总是有意无意地教他一些东西,很零散,抓不住线索。明楼教一些明诚就学一些,他不多问,明楼能做的事情,他如今居然也学了大概。此时这些寻常琐碎纷涌而来,他终于从中拼凑出一场漫长的道别。



冬天里时间走得停匀。

新上任的明主任和从前的明长官举手投足之间总有几分神似,可更年轻,也更散漫。

现在人人求一个无为,效忠钱财比效忠权力好打发,何况他一身轻松,无牵无挂,模样倒清正,却没什么讲究,也让人少一分忌惮。

那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几百个大学生在越界筑路的公园广场上情愿,夜里血淌了半条街,各方各界却都不出声了,如今大学生是沾了晦气的。

粮价仍然暴涨,盐税拼命往上窜,海关总署忙得人仰马翻,没想到新替任的年轻人看上去一副纨绔模样,做起事居然还有板有眼,四两拨千斤稳住了场子。

年末法租界比平日里热闹。街上新添了霓虹彩条,舞场和俱乐部灯光彻夜不息,水沟里流满冒泡沫的香槟和勃艮第酒,麻将声里新的一年就到了。

日光下是什么也没变的。

明诚住回明公馆。院子里的花草在捱着一场枯荣,可始终能闻到梅花香气。他每天拎着钥匙拧开门,逐渐学会独自和一屋回忆和平共处。现实刮进缝隙里的粗砺,最后还是要靠血肉一点点磨合。

他有时候想起明楼,有时候梦见他。每天早上明诚在办公室挂好大衣和围巾,接着泡一杯咖啡,学明楼的样子端着杯子,好像人事已非,又好像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味道是太苦了。

他在一举一动里揣摩明楼当年的心境,就好像把从前伴他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遭。从前在巴黎他和明楼彻夜谈心,谈信仰谈主义,紧贴战火的激情对一个少年来说曾经足够迷人。可后来很多年里他们没能点亮一盏孤灯。所有石沉大海的反抗,百无一用的信仰,晦暗的道德界限和自弃自绝的伪装,黑暗照旧沉沉。

两个月前计划决定执行的晚上,明楼在书桌前临了一幅字。除夕那天明诚一个人在抽屉里翻出它,窗外万家灯火,无人团圆。

“大器晚成,瓦釜以久,虽延年命,亦悲荒凉。”

是从前他们围炉读书时见过的一句话,如今字里辨不出情绪,明诚却终于有勇气回头打量。

他们经历过很多虚惊一场,很多向死而生,很多孤注一掷,明楼不会回来,即使天平的另一头是他。可明诚仍旧要等。

他曾经忐忑过自己的信仰里有几分私心。他压上全部的理智去衡量一场得失,也没能剥离出明楼在他生命里盘枝错节的根系。

但这些都没有关系。

他们奔赴的道路,最后仍旧是同一处终点。他如今终于能坦然接受。






所以一个月后,明长官回上海的消息几乎如平地惊雷。

新政府里手忙脚乱也换不回嘴脸,形势变化是太快了。秘书处从上到下看明诚的神情都掩不住同情。经手的债券股权,审批的海关财税全都要一一交接,主角却还不见影子。

明诚闲散靠在办公桌前,看上去不急不恼。

可他隔着门也能辨别出脚步声,手里攥紧了杯子,几乎微微发抖。

三天前夜莺例行的密电里不曾提及这个消息。邵树华只是山海所隔前最轻巧的关窍,剩下的路全留明楼孤身一人独自转圜,辗转周旋了多少山水,又押上怎样缚住手脚的筹码,此时故人归矣,明诚却不敢细想其中曲折。

明楼怒气正盛,推开门,身后跟着一众人。他眼底神色比从前更讳莫,把疲惫气息硬生生压了下去,旁人试不出破绽,只敢生畏惧。

门哐得一响,站定。明诚倏然扬起目光。

他们隔着一个漫长的冬季再次注视彼此,风尘满面,相顾无言。

明楼看着他的眼睛,神色没提防蓦地一柔,装出的凌厉模样摇摇欲坠,几乎端不住了。

明诚就笑起来。他咽下眼眶热气,慢悠悠啜一口咖啡,冲明楼扬了扬杯子。

“真难喝。”



那天早晨起雾,露水寒气,仍旧是没解冻的冬天。明诚走过这样冗长的冰原,此时每一处意识缓缓苏醒,潮水回归陆地,云流草木长。


他就知道。

他舍不去的,明楼也同他一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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